论道的挚友,此刻眼中尽是疯狂与怨毒。

    “陈公,”明郎缓缓道,“下官有一问:秦子岳所言,奉您之命招揽下官,可是真?”

    陈公抚须的手顿了顿。雪落无声。

    “是真。”老枢密使坦荡道,“但老夫要他招揽的,是当年陇西军中那个铁骨铮铮的宋参军,不是如今这个与西夏暗通款曲的秦子岳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,“陛下密旨:着宋明郎复职,协查此案。功成之日,自有封赏。”

    明郎没有接旨。他看向淇水。冰面下,暗流汹涌;冰面上,雪光映着火光,果真“长空万里琉璃滑”。

    “下官,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这封冻的河,“恳请陛下,准臣……致仕归乡。”

    满场皆寂。连秦子岳都忘了挣扎。

    陈公深深看他:“你可知,这是抗旨?”

    “下官知。”明郎撩袍跪地,“琼州三载,臣日日面海自省。方知当年之祸,非因诗,非因直,而因臣以为,凭一腔热血、几篇文章,便可涤荡乾坤。实则朝堂如海,臣不过一粟。而今,”他抬眼,目光清亮如少年时,“臣愿做这淇水畔的一粒沙。沙虽微,可固河床;河床稳,方有清流。”

    陈公默然良久。忽然仰天长笑:“好!好一个‘沙虽微,可固河床’!”他双手扶起明郎,眼中竟有泪光,“苏太傅临终前与老夫说,大宋未来,不在庙堂,在江湖。老夫今日……信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再提旨意,只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,放入明郎手中:“这是老夫信物。他日若有所需,或天下有变,望君……莫忘今日之言。”

    马蹄声远去,火光融入雪夜。渡口只剩明郎与青霓。她肩伤又裂,靠在残破的船板上,面色苍白如雪。

    “你当真不走?”她问。

    明郎摇头,撕下衣襟为她包扎:“苏太傅让你护我周全。如今,该我护你周全了。”

    青霓笑了,这是明郎第一次见她笑,如冰河初裂,春水乍生。

    开春三月,淇水解冻。

    宋家庄办了桩喜事:宋家大郎娶亲,新娘是位外乡来的孤女,名唤青霓。婚事简朴,只请了乡邻。有人说新娘眉眼英气,不像寻常人家;有人说常见她在河边练剑,身姿如鹤。明郎只笑不语。

    婚后,夫妻二人在河边建了座小小的“琉璃草堂”。明郎开塾授业,束脩随意,穷苦孩子分文不取。青霓则教乡间女子识字、防身。逢五逢十,草堂还开“讲古会”,明郎讲史,青霓说江湖,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听。

    这日讲《史记》,说到屈原投江,有孩童问:“先生,屈原大夫那么有才,为什么非要死呢?活着不好吗?”

    满堂寂静。窗外,淇水汤汤。

    明郎沉默良久,道:“屈原大夫不是求死,是求生。”

    “生?”

    “嗯。肉身的生,有时;精神的生,无涯。”他望向堂下,那些眼睛亮晶晶的,像初融的河面上撒满的碎金,“屈原大夫选择了让他的精神,活在后世每一颗不甘苟且的心中。这选择,叫‘立德’。”

    课后,青霓在河边等他。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,果真“云镜淇光水”。她递来一封信,是陈公寄来的。信中说,秦子岳案已结,牵连者众,朝堂为之一肃。末了附诗一句:

    “道行与道尊,两义各千古。”

    明郎将信就着河水点燃。灰烬落水,倏忽不见。

    “不可惜么?”青霓问。

    “可惜什么?”明郎牵起她的手。她掌心有茧,是握剑的痕迹,也是如今握锄的痕迹。

    “经世济民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明郎笑了。他指向河对岸:草堂炊烟袅袅,蒙童散学归家,母亲们立在门口呼唤。更远处,田野新绿,农人荷锄,有山歌隐隐传来。

    “这难道不是经世?”他轻声说,“这难道不是济民?”

    青霓靠在他肩头。暮色四合,第一颗星子亮在天际。

    是夜,明郎梦见少年时。他站在汴京虹桥上,看漕船如织,看灯火如昼,胸中豪情万丈,觉得这天下,合该由他来担当。梦醒,身侧妻子呼吸匀长,窗外虫声唧唧。

    他悄然起身,走进书房。展纸,研墨,就着月光写下:

    “初登大千阁,凭眺逸魂神……朝廷稀松柏,江湖厚隐沦。”

    停笔,想起白日那孩童的问题。他添上最后几句:

    “脱屣忘轩冕,筑池涵绿蘋。开窗含日月,临楮眇蚨缗。”

    写罢,东方既白。推开窗,晨雾如纱,漫过青青河畔草。有早起的农人在田间唱:

    “雨润花肥瘦哇——风来叶卷舒——仰高红日近嘞——望远渺空虚——”

    明郎倚窗听着,忽然想起《论语》开篇那三句话。少时读,以为“志于道”最高,“据于德”次之,“依于仁”又次之,“游于艺”最末。如今方悟,四者本是一体:无艺,道不可亲;无仁,德无所依。而最高的道,或许就藏在这最平常的、开窗见日、俯首莳草的每一天里。

    “夫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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